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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玉良:一枝荷莲递与她(3)

时间:2012-08-20 16:20来源:雅昌艺术网 作者:admin 点击:
  

  

 

  《母爱》纸上彩墨 80×107cm 1958年

 

  民国时期的婚姻制度还不是一夫一妻,所以潘赞化是正式与潘玉良举行了结婚仪式的,他们的证婚人,是潘赞化的莫逆之交、有绝世英才的大才子陈独秀。

  可以说,潘玉良的一生,全因这个仁义的男人的救助获得了意外的重生。这样的事件放到今天,从哪一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成立:一个没有家世、没有受过教育、没有社会地位、并且长得一丁点儿不漂亮的女子,怎么可能被一个留过洋、仪表堂堂的知识分子看上,并给予她做人的尊严、教他识字、让她画画?!

  所以真的只能说,天命虽待玉良如此刻薄,却总还没有将她置于死地,留了一线脆弱的曙光给她。就那么瞬间即逝的一丝光亮,玉良抓住了它。

  也因如此,玉良对潘赞化的感恩、仰慕与惦记持续了终生。玉良原姓张,她的“潘”姓,即是为了纪念潘赞化对自己的恩德而来。她将他视为最亲的人,也把自己当成他最亲的人。

  潘赞化救出玉良来,不是要以救世主自居,不是要奴役她轻看她。这个男人一生从来不曾伤她。他尊重玉良,醇化玉良,买了笔墨纸砚来让她识字诵书,并请了邻居洪野先生来教玉良学画。

  也真是神奇,这个望上去并没有聪慧面貌、自小也没有识过几个字的平凡女子,命运一旦有了转折,天赋里的异质竟齐齐迸发出来。她学文化课笨笨的,写字也拙,可是对于形色俱备的绘画极其有感觉,用了最大的毅力与诚恳,去观察与领悟如何在纸上勾勒出一个瓶子、点染出一朵鲜花。她对绘画逐渐表现出来的知觉上的敏锐,令老师与潘赞化吃惊不已。

  在这里,玉良在自我的凉薄命运里,提炼出了两个重要的特质。在她的天赋上,她碰到了打开它的那个开关;在她的生命性情上,她找到了自己最了不起的优点,即那如生命一样恒久的坚毅刻苦。

  她的一生,就是靠这两点来成全自己的。

  自此,在潘赞化的全力支持下,找对方向的玉良就一路小跑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了。之后的人生数年,她以优异成绩先后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、巴黎国立美术学院、罗马国立美术学院这类国内及世界顶级的美术学院,并拿这些学院颁发的奖学金、政府美术奖金养自己的求学。毕业后的作品也曾于国际艺术展览会上获得金奖,她的人生树冠上已开始结出累累的小硕果。

  照常理,一个女人不畏低微的出生锤炼出艺术上一等一的才华,在精神气度与秉赋上,当是我们珍稀的人之品种,值得我们宝贵、善待与尊重。玉良在留学近九个年头后回国,一度确实也在老师刘海粟及同学徐悲鸿执办的美院当过教授,并且出版画册,举办展览。可是,对这个当初被卖入青楼的女子,即使她学成回国人们也不原谅她。就是有人要拿她的历史来毁损她,就是有人要在她的画展上写污言侮辱她,她已高价卖掉的作品也有人拿刀去划开它。缺乏艺术眼光的人,甚至置疑她的作品是否为她亲手所画,她需要当场作画来证明自己的真本事。

  人性的卑污,在如何对待玉良这个不幸的女人身上,是凸显到极致的。

  学校这个大家庭对她龃龉相恶,她在小家也呆不下去。潘赞化仍然像从前一样爱她惜她,但恰好是这个情感,令潘赞化的原配睚眦必报,这样玉良的生活就水深火热了。对他人再无恶意,又有一身的才华,也换不回一个平静的生活,1937年,42岁的玉良再次返身去法国,此次一去40年,直至82岁终老,她再没回过中国。

  人们现在提到玉良喜欢用“传奇”二字来形容她。但在我看来,世间哪里有传奇,只有那个饱看了人性恶的孤独之人,在历尽艰难与挣扎之后,懂了“艺术是最高的境界和唯一的出路,只有艺术肯定人、祝福人”(刘小枫)的道理,只将艺术拿来当成精神食粮,好支撑自己活下去。

  玉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家再返法国后,便将余下的生命全投入在绘画上了。因为她不入法国籍──过去的人总认为入外籍等同于不爱国,也不与画廊签约出售自己的作品──过去的人也认为金钱会玷污艺术的纯洁性,她的生活一直在清苦里徘徊,靠零星卖点小画与朋友的接济过活,住得简陋,吃得简单,穿得随便。可在任何现况下,玉良最多的钱都是拿来买画布与颜料。为了省一省开支,她尽量买最便宜的颜料与画布,画画的时候也尽量画得薄一些。就是这样先天不足的条件,我们今天能拥有的她的作品,竟达四千多件。而她后半生在法国与他国所获得的各项艺术殊荣,包括法国国家金质奖章、法国“自由艺术协会国际沙龙”银质奖、法国文化教育一级勋章、比利时金质奖章……等等奖励是多么沉甸甸。在民国与新中国时期,能得世界这么多殊荣的中国艺术家,大约就只有潘玉良一个人了。

  她有多么非凡的艺术才能与坚韧的意志力啊,她祖国的人用猥言与攻击将她远远赶走,想灭了她,她在异国他乡却赢得这么多人的赞赏与敬重,我们是该为自己的阴暗羞愧,还是该服气西方人的高贵与包容度?

  玉良晚年生活中的另一个重要的男人,在此我们一定要郑重写到他,纯朴的王守义。王守义(1898-1981)是早年去法国勤工俭学的中国人之一,吃了苦中苦,在巴黎开得有一家中餐厅。这是一个自认文化水平不够,却立誓要将所挣钱财拿来资助到法国留学的中国学子的高尚之人。玉良是再次返回巴黎时认识他的,随后的几十年直至辞世,玉良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绘画上,净得这个男人的温情相待与鼎力相助。我们今天最终能见到玉良那几千件心血之作,就是王守义妥善保管并与中国方面接洽,出重资运回国内的。玉良的艺术,其实是这个男人用沉默的付出与牺牲而换来。

  玉良深懂这个恩义的不易,她曾为王守义做过一尊雕塑。这尊雕塑,玉良至死都放于自己的睡房里。

  玉良在心中、在情感上,是始终守着国内的潘赞化的。可此生无论如何思念,她再未有机会与之相聚,也因此再没有与他人结婚。晚年生活得王守义的照顾,虽然从爱情的角度她没有认可这个男人,但也将他放于心里最有分量的那个位置。

  他与她,他与她,这两个男人前后恩泽着玉良、扶助着玉良,给予了她世间最厚重的恩德与情义。黑暗的人生,竟也闪耀过这金子般的光么?

  要赏读玉良的作品,最好是在无人打扰的夜晚久久凝目端视。她的画,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美或是端庄。要将美的欣赏变成思考,才能读懂她笔下每一根线条的玄机,领略她与生俱来的野性、热烈和豪迈。

  她是从人世的黑暗底层挣扎出来的一个新女性,这个漫长的蜕变过程,她一直在对人、女人、女人的身体作着好奇的审望。每一次观望“她我”或“自我”,她都留下一幅画作,真实记录下她最本能的思考。

  她的作品里,女人体最多,自画像也多。这一方面是缘于她受西洋绘画的直接影响,可以坦然画出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难以直视的裸体;另一方面,她更强大的一种本能,是她发自内心地认为肉身隐喻着太多的神秘,她既有那样高超的绘画技巧,当穷尽这神秘,去画出生命的神奇之处。

  所以看玉良笔下的女人,往往看得魂飞魄散,热血沸腾。她自己长得不美,她笔下的女子也几乎不能用惯常的审美方式去观望,但她们都处在一种蓬勃的生命状态里,体态如地母一样的健壮,水墨勾出的女人有那样精湛铿锵的线条,油彩涂抹的女人有那样熨贴得当的色块与体量。仅仅从绘画的角度,这些线条与色块所呈现的技巧都高超而俊逸,有一种巨大的激情蕴含在里头,好像她把自己活泼泼、热烈烈的生命,一点一滴地匀到画中一样。她的女人是灼眼的,引出人心中最压抑着的那个自我,要与她一起烘烘地燃烧。

  她不是在画画,她是在画中去穷尽自己的生命。

  但她同时也极富于温情。她长了男人一样的豪爽性格,也没有机会做成母亲,那看不见的女性的柔情,全表达在她友爱的线条中。

  她水墨画里的女人体大多是中国女子,有漆黑的齐刘海或卷发髻,低目顺眉,脸含春风与笑意,常常伴以中国式的小碎花布作装饰。这些带着浓烈中国意味的符号,是玉良对家乡心之切切的怀想,也是她对小时给自己做碎花新衣的母亲的怀想。

  她的自画像却不曾有一幅露出过笑容,从来没有。也许她也深知她的出生引不出人多少的善意,自己的容貌似乎也冒犯了这个世界,不值得人们提起她、说到她,所以她画出的,全是自己的隐忍与宽宥。

  她的眼神里,全是对这个世界的慈悲啊。

  是的,如果说年轻时的玉良还努力着把自己画得美一点,随着年岁的增长,这个问题也逐渐不再困扰她,她在后期的自画像中已直面了真实的自己,甚至夸张地画出了那种丑与衰老。她的一种自我成长是在自画像中去完成的,在对世界长久的慈悲之后,她画出了对自己的慈悲。

  这种慈悲心在她画花卉时是同等的。漂亮、鲜艳艳的花卉她画,快凋谢或已萎谢的花儿她也画,是玉良心里要它们平等,是她放下自我的另一种最直接的表达。

  这样的渐悟,这样的诚实,这非凡的勇气,不过是在告诉我们她已没有什么东西可怕了。她是一个如此了不起的女性,值得我们用洞察与超越的眼光、以及最慈悲的心肠去回敬她。

  但她也并不全是沉于这种与自我的凝重对视中。她的生命里是出现过许多可珍视的好东西的,所以她有理由爽朗大笑几声,或字正腔圆地高唱一曲,如她在现实生活里所做的那样。

  我觉得她最醉人的一组作品当属她的艳舞图系列了。裸体的女人一套上中国的对襟绣花小袄,挽了发髻,执了花扇与小手帕跳起舞,人间气色顿时变得明亮起来,一片欢声笑语:她在中国的年轻岁月全回来了!

  她的扇舞、艳声与枣袖舞系列作品,有油画也有中国水墨,这是她在中国的青春的记忆,是她过往生活中所见所得的人性的美好。这些画的笔触都极拙,信手涂抹,随意勾勒,拙得好像忘了自己会画,一个个的小女子被描得憨态可掬,仿若是出自民间艺人的手艺,可全都那么活脱脱地奔放着,姿意地洒脱着,有着那么纯正的民间艺术的味道,是她艺术语言上一种返璞归真的探索,也是她一颗想念故土的火辣辣的心。

  看到这样的作品,我总想这是一个才华多么出色的艺术家,又是一个品性多么纯良的女子。她一生仅仅因为出生就要承受这么大的伤害,并因伤害终生不能回国,却又在这么黑暗的人生里,竟还能拿出如此光辉美丽的才华贡献于世,她该得多么大的敬重,又该让多少人羞愧。

  真希望她能原谅我们的无知,我们人性的恶,我们始终耿耿于怀的对她身世的有色眼光。

  而她确实是早已原谅了的。